《妖怪山》所讲述的情节,在儿童绘本中极其罕见,只能在许多青春文学中得窥一二。大人说,村子后面那座山有妖怪,不让孩子去玩。四个孩子却在那个夏天,进到深山里玩游戏。其中一个孩子出了意外,其他目睹现场情景的孩子出于恐惧,丢下她跑了。自此,出意外的孩子失去音信。一年后,幸存的孩子抵挡不了内心的呼声。为了找回失去的同伴,他们重新回到“妖怪山”里……这样故事缘起,在通俗文学里,经常被处理成灵异小说(亡魂复仇记),或侦探文学(幸存者屡遭仇杀的谜案),主角是各自背负着往事和鬼胎的成年人,最后结局免不了是血流满地的“尸床”。
彭懿在《妖怪山》里向孩子们呈现这样一个故事,本身就是一场只身赴“恶”的冒险。向我叙述这个故事的大人可靠吗?他(她)对我和这个故事抱有什么样的态度?故事里孩子的行为都是可以自己决定的吗?他们会怎么样?和我一起共读这个故事的孩子们,脸上带着这样惊疑不定的表情,屏着呼吸,催促我“快讲”“快讲”,还没等我动手,就一页一页翻下去。
当孩子们把失足的夏蝉丢在“妖怪山”上时;当一年过去,孩子们收到妖怪夏蝉的邀请时;当他们回到山上,游戏重现,面前出现关系与抉择的三个岔道口时……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喃喃自语起来,“我会这么做。”“我绝对不会这样做的。”他们和自己重复着决定。每个都像和命运做着喋喋不休的小哈姆雷特。
我喜欢《妖怪山》这充满隐喻的绘本,是因为很少有成人有勇气将这世间永恒的、无时不刻不存在于每个人心中的“恶”用这样温柔又沉重地方式,全然袒露在年幼孩子的面前。很多大人讨论起“恶”,要嘛用夸张渲染的语气,说:“妖怪会抓住你们,把你们吃掉哦!”或者用“无需小题大做”的口吻对孩子们说:“放心啦,这个世界上没有坏人、没有妖怪。”——如同《妖怪山》里提到的大人。这些说辞,只会是敏锐的孩子陷入混乱。《妖怪山》是彭懿为孩子心里那些经常遭到谴责的负面情绪——为孩子心里的自私、怯懦、恐惧、不负责任而写的故事。他不是为这些“恶”做申辩,而是通过故事,温柔又坚定地告诉孩子们:“这个内心,你可以自己决定。”因此,这个专门为“孩子的恶”而创作故事是非常了不起的。我说过,有一个作家也曾为孩子的“恶”创作过小说。苏格兰小说家詹姆斯——他为那些心无旁骛沉浸于“无边际的飞翔”和“无规则的嬉游”的男孩们写了一本书。在书中,因为嬉游而被让成年人斥之为自私自利、触目惊心的孩子们拥有一座永远的游戏世界“永无岛”。作家以这样的方式,捍卫男孩们离经叛道的自我。在这部名为《彼得潘》的伟大小说里,“永无岛”上充满了无序的嬉闹和永远的厮杀。这些东西,因为叛离社会秩序太远,一向被看做是无法让人接受的“童年之恶”。有一天,彼得潘把女孩温迪带到他的永无岛上,让她做孩子们的“妈妈”。在温迪有些厌倦永无岛的冒险后,她给孩子们说了一个故事。这个故事里,有个永远不关窗户的伟大母亲,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耐心等着在外游历的孩子从夜半的窗户钻进来,出现在家里。这个故事刺激了永无岛上的孩子们,他们决定都随温迪回到正常世界中去。只有一个孩子毫不动容。然后,这个孩子——这个永远的孩子——彼得潘说了另一个故事,一个“真相”。他说:“以前,我也和你们想的一样。相信我的母亲会永远开着窗户等我回去。所以,我在外面玩了一个月有一个月,这才决定飞回去。”“可是,”他低沉着声音,说:“窗户已经上了栓,母亲已经完全把我遗忘了,另外一个小男孩睡在了我的床上。”原著中这段对话那么令人惊怖,以至于惯常生产“甜蜜与爱”的迪斯尼公司后来在改编成动画片的《彼得潘》里,把小男孩这段沉痛之极的回忆全部删除了。这段话,蕴含着童心世界对成人社会全部的怀疑、痛苦和反叛。这股力量那么深刻尖锐,以至于所谓“伟大母亲”的形象,也给全然撕裂。那些沉浸于纯粹自我的孩子,他们要经过多少艰难抉择和自我告别,才会发现:包含“甜蜜微笑的妈妈”在内的整个成人社会,最终会在暗地里将他们彻底弃绝,转身拥抱另一个“符合社会规范”的孩子。
彭懿的《妖怪山》也像孩子内心深处的“恶”挺进。“妖怪山”恰恰隐喻了这种“恶”。在故事里,它就在孩子们住的小村后,是日常生活之上如影随形的阴影。大人们为了孩子免于陷入“恶”,耳提面议、谆谆嘱咐。不让孩子们进入“妖怪山”。但好奇、无聊、成长的冲动始终会冲破戒律,孩子们受不了引诱,朝山上走去。夏蝉失足陷落后,其他孩子匆匆抛下她,朝山下跑去。自此,长达一年,夏蝉彻底失去音信。(孩子们回到山上后,甚至发现她已经变成“妖怪”)我个人非常喜欢这段情节的描写。彭懿是一个极有勇气的作者,一个坦诚的成人。
如果另一个大人说起这个故事。他可能因为“心软”,因为“怕孩子接受不了”,减轻抛弃夏蝉的后果。这个故事可能会变成“夏蝉虽然失足,但所幸没有大危险。等小朋友第二天回来找到她,道了歉,他们又成了好朋友”或者变成“夏蝉的爸爸找到她,严厉地批评了小朋友们,小朋友们道了歉,大家又在一起玩了。”甚至变成“大人和小孩一起把妖怪山进行大改造,从此再也没有孩子在妖怪山陷落了”等等类似的情节。这样的情节,看似符合“社会规范”,却是虚假软弱的、对“恶”的遁词。
孩子们抛弃了失足的夏蝉。夏蝉失踪了(也有可能死了),整整一年,毫无音信——哪怕四五岁的孩子,故事讲到这里,都能感受到怯懦、恐惧、不负责任所带来的严重性,“恶”的严重性。这是非常严重后果,却也是另一个全新自我生长的契机。因为付出一年的宝贵成长时间、一年的自我索问,饱经好朋友离开的痛苦,孩子才有可能让内心的“善”真正战胜“恶”,真正地挑起自己的责任。作者在这里,露出对孩子自我的态度。
孩子和成人一样,也有“恶”。他们也要亲眼目睹闯下大祸的成本:宝贵的时光、甚至生死的悲剧。然而,扭转“恶”的力量,不在于成人社会的戒律、责骂和替代补偿。扭转“恶”的力量,在于孩子自己。大人如何面对滞留于“永无岛”的孩子?詹姆斯给出的建议,是等待与希望。因此,每个妈妈都应该有一扇永远敞开的夜窗。大人应该如何面对孩子心中的“妖怪山”?彭懿给出的建议,是等待与希望。这个等待与希望有非常大的维度,它穿越了时光、甚至穿越了生死。这样的等待与希望是毫无条件的。也正因此。它充满慈悲,充满爱。
日本心理学家河合隼雄也写过一整本书,《与孩子与恶》为标题,向每个善恶交织、蕴藏丰富幼小心灵致意。他说:“恶经常表现出难以预料的两面性与相悖性……心里拒绝恶的同时,大人、孩子都要清醒地认识到这是一个逃避不了的存在。这样才能体验到心灵的交流。在这个过程中,才能完成由恶到善的转化。”我想,河合隼雄的这段话,正是《妖怪山》最好的注解。等待孩子全然的自我安然着路。只有这样,他们才会萌发自己朝前走。挺进自己生命腹地的最大勇气,最大力量。